御书房内,烛火摇曳,将苍承策冷峻的侧脸映在紫檀木的卷宗之上。
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香与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,那是属于暗卫首领苍墨独有的味道。
“陛下。”苍墨如一道影子般躬身,双手呈上一卷泛黄的牛皮图。
苍承策并未立即接过,深邃的眸子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愈发幽暗难测。
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,每一个节拍都仿佛踏在人心最脆弱的鼓点上。
“楼兰……”他低沉的声音像是从九幽地府传来,带着彻骨的寒意,“一个早就该被黄沙彻底掩埋的名字。”
他终于抬手,展开那张描绘着北境山川与昔日楼兰城邦的旧图。
图上,楼兰的王都如一颗钉子,死死楔入大苍王朝的边境线上,曾经的盟约朱批旁,是后来用血色朱砂画下的一个狰狞的“叛”字。
“三百年前,楼兰王室与北境蛮族暗通款曲,妄图分裂北境,裂土封王。”苍承策的指尖划过那个“叛”字,力道之大,几乎要将陈旧的牛皮撕裂,“朕的先祖,以雷霆之势将其踏平,王族尽诛,血流漂杵。自那以后,世上再无楼兰。”
他的声音陡然一厉,如同出鞘的利刃:“传令下去,彻查近来所有关于楼兰的流言蜚语。若有任何人,胆敢借楼兰之名,行图谋不轨之事,不论身份,不论缘由……”他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淬着冰,“杀无赦!”
“是!”苍墨沉声应道,却并未立刻退下。
他犹豫了片刻,终是压低了声音,仿佛怕惊动了什么禁忌,“陛下,那……宸妃娘娘那边……是否需要属下……”
苍承策的动作猛地一滞。
御书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。
他缓缓抬起眼,那目光不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,而是一头被触及逆鳞的猛兽,充满了警惕与危险。
“她?”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,“与此事何干?”
苍墨头垂得更低:“宸妃娘娘的母亲,据卷宗记载,当年似乎……与楼兰旧部有些牵连。此事陈年已久,或许只是传闻,但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苍承策冷冷打断他,“朕让你查的是活着的鬼,不是作古的尘。阿檀是朕的女人,她的过去,朕比任何人都清楚。退下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苍墨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暗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御书房内重归寂静,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响。
苍承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旧图上,久久未动,眼中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惊涛骇浪。
与此同时,千里之外的紫宸殿,静谧如水。
阿檀跪坐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,面前摊开的是一个尘封多年的小叶紫檀木匣,这是她母亲唯一的遗物。
自从入宫,她便将此物深藏,仿佛藏着自己最后的根。
然而近来,宫中诡异的气氛和苍承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,让她心中那颗怀疑的种子,破土而出。
她纤细的手指拂过匣中几件早已失去光泽的首饰,最后,在一个暗格里,触到了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笺。
纸张已经泛黄发脆,墨迹也有些晕染,但那熟悉的、清隽中带着一丝急切的字迹,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。
“檀儿,吾女见信如晤。若有一日,你得见此信,必是为娘已不在人世。切记,娘亲此生所托非人,所信非诚。在那座辉煌的牢笼里,切莫信他,切莫……”
信到这里,戛然而止,仿佛写信人遭遇了什么突发变故,只留下一个血滴状的墨点,触目惊心。
“他?”
阿檀的指尖微微颤抖,这个“他”,指的是谁?
是她那素未谋面的父亲?
还是……那个将她捧在掌心,给了她无上荣宠的男人?
“娘,你到底是谁?你又经历了什么?”她喃喃低语,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抛弃的迷茫和恐惧。
她抬头望向窗外,夜幕下的宫殿轮廓森严,像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。
曾经以为的避风港,此刻看来,竟是世上最华丽的囚笼。
第二日的朝会,天光未亮,金銮殿内已是暗流涌动。
百官列序,气氛却比往常凝重百倍。
御史大夫陈延之,一位以刚正不阿著称的老臣,手持象牙笏板,毅然出列。
“启奏陛下!”他的声音洪亮而决绝,响彻整个大殿,“臣,有本上奏!关乎国祚安危,请陛下圣断!”
龙椅之上,苍承策面沉如水,只淡淡吐出一个字:“讲。”
“臣近日查阅前朝旧档,发现一桩惊天秘闻!”陈延之猛地抬高了声调,目光如炬,直指后宫,“宸妃娘娘一脉,其母族,正是当年被先帝剿灭的楼兰王族余孽!宸妃母女,皆为楼兰遗孤!她们隐姓埋名,潜入宫闱,其心叵测,恐有复国之谋!若不立即彻查,剥夺其位,打入天牢,恐为我大苍,埋下无穷后患!”
此言一出,满朝哗然!
众臣交头接耳,惊骇的目光在陈延之与龙椅上的帝王之间来回扫视。
谁都知道宸妃是当今陛下的心尖宠,陈延之此举,无异于以卵击石,自寻死路!
然而,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立刻降临。
苍承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,一言不发,但那双眼睛,却像两把淬了毒的冰刀,一寸寸地刮过陈延之的脸。
大殿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,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就在众人以为陈延之会被当场拖出去时,苍承策终于开口了。
他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绝对威严,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。
“楼兰旧事,早已随着三百年前的战火彻底湮灭。一个覆灭的废墟,何谈复国?”他冷笑一声,笑意却未达眼底,“至于宸妃母女,朕,早已查得清清楚楚。其母乃江南商贾之女,流落至北境,与阿檀之父相遇,一生清白,何来楼兰遗孤之说?”
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,明黄的龙袍无风自动,一股磅礴的龙威席卷整个金銮殿!
“陈延之,你不思体察民情,匡扶社稷,却听信捕风捉影之言,在此妖言惑众,扰乱朝纲,是何居心!”
他拂袖下令,声如寒冰:“今日之事,到此为止。朕再说最后一次,宸妃阿檀,是朕的女人,她的身世,朕说了算!从今往后,若再有任何人敢妄议此事,动摇后宫,便是动摇国本!一律按谋逆之罪论处,绝不姑息!”
“陛下圣明!”百官齐齐跪倒,山呼万岁。
陈延之脸色铁青,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,既是恐惧,也是不甘。
他能感觉到,皇帝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头顶,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。
他只能屈辱地跪下,将头深深埋在地板的缝隙里。
一场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风波,就这样被苍承策以最强硬、最不容置喙的方式,强行压了下去。
是夜,寒风呼啸,卷起几片枯叶,在紫宸殿外的长廊上打着旋。
阿檀一袭单衣,站在殿外,任由冷风吹透她的衣衫。
白日朝堂上的事,已经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她的耳中。
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,那番霸道决绝的维护,本该让她感动涕零,心安理得。
可不知为何,她只觉得心口堵得更慌,那封信上的字迹和血点,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。
一个黑色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长廊的尽头,是苍墨。
他似乎是来巡视宫禁的,看到阿檀,脚步顿了顿。
阿檀像是早已预料到他的出现,转过身,迎着他走了几步。
“苍墨统领。”她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发飘。
“娘娘,夜深风大,请回殿内。”苍墨依旧是那副没有感情的语调。
阿檀却摇了摇头,她抬起眼,一双清澈的眸子在夜色中亮得惊人,直直地看向他:“我只问你一个问题。你只需回答我,是,或者不是。”
苍墨沉默,算是默许。
阿檀深吸一口气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低声问道:“若……若我当真如陈大人所言,是楼兰遗孤,陛下……会如何待我?”
这个问题,像一把尖刀,划破了两人之间伪装的平静。
苍墨沉默了。
这一次的沉默,比任何一次都长。
风声在他耳边呼啸,他却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。
许久,他才艰难地开口:“宸妃娘娘,陛下他……从未怀疑过你。”
这是一个完美的回答,既表达了忠诚,又避开了那个致命的假设。
阿檀听完,却笑了,那笑声在寒夜里显得无比凄凉和苦涩。
“是啊,他从未疑我。”她轻声重复着,像是说给自己听,“可我……却开始疑他了。”
苍墨猛地抬头,
阿檀没有再看他,转身望向远处那座灯火通明、象征着至高皇权的乾清宫。
那里的温暖,此刻于她而言,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加刺骨。
信任的基石,一旦出现裂痕,便再也无法弥合。
皇帝那场天衣无缝的维护,那滴刺目的血色墨点,那句“切莫信他”的遗言,在她心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。
风,似乎更冷了。
阿檀拢了拢单薄的衣衫,眼神却一点点变得坚定而决绝。
她凝视着那座宫殿,心中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,正在破土而出。
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,想要得到真相,唯一的办法,就是用自己最卑微的姿态,去撞击那扇最坚固的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