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桥,天京城最活色生香的地界儿,仿佛一块巨大的磁石,吸附着帝都的喧嚣与生气。人声鼎沸,摩肩接踵。卖大力丸的赤膊汉子把胸脯拍得震天响,唾沫横飞;拉洋片的箱子前围着一圈踮脚伸脖的孩童,眼巴巴望着里面变幻的光影;热气腾腾的包子铺蒸笼一掀,白雾裹挟着诱人的肉香弥散开来;捏面人的老艺人指尖翻飞,五彩面团顷刻间化作栩栩如生的鸟兽人物;还有那咿咿呀呀唱着小曲儿的,叮叮当当打铁的,讨价还价声、叫卖吆喝声、孩童嬉闹声……各种声响、气味、色彩,如同滚沸的开水,在这片不大的地方翻滚蒸腾,扑面而来,几乎要将人淹没。
刚从宫墙阴影里走出的萧漓,或者说少年“阿漓”,非但没有丝毫退缩,反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,脸上漾开一种如鱼得水的鲜活笑意。这喧嚣混乱、充满烟火气的市井,远比那空旷冰冷的观星台更让她觉得自在。
她在桥墩旁找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,不紧不慢地展开随身携带的粗布包袱皮铺在地上。包袱皮洗得发白,上面沾着几点不易察觉的墨渍。又从包袱里摸出一块用炭条写着字的旧木板,端端正正地往身前一立——
**“心诚则灵,一卦随心。”**
八个字写得歪歪扭扭,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劲儿。这就是她的招牌了。
阿漓盘腿在布垫上坐下,背靠着冰凉粗糙的桥墩石壁,也不吆喝,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。阳光透过桥上木板的缝隙,投下斑驳的光影,在她清俊的脸上跳跃。她就像个看戏的,看这滚滚红尘里上演的悲欢离合、鸡毛蒜皮。
没等多久,第一位“客人”就上门了。
一个穿着半旧蓝布褂子、头发花白凌乱的张大娘,红着眼圈,脚步踉跄地冲到卦摊前,未语泪先流:“小神仙!小神仙救命啊!”
这声量不小,顿时引来附近几个闲人的侧目。
阿漓抬了抬眼皮,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:“大娘,莫急,慢慢说。丢东西了?”她语气笃定,仿佛只是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。
“可不是嘛!”张大娘一拍大腿,眼泪掉得更凶了,“我家那命根子啊!养了快十年的大花狸猫!昨儿下午还在院里晒太阳呢,晚上喂食就不见了!找遍了左邻右舍,犄角旮旯都翻遍了,连根毛都没见着!那可是我老婆子唯一的伴儿啊……”说着又呜呜咽咽哭起来,引得更多人驻足观望。
“猫啊……”阿漓拖长了调子,慢悠悠地从怀里摸出那三枚色泽深黯的古旧铜钱,在掌心掂了掂,发出沉甸甸的轻响。她目光扫过张大娘满是褶皱的衣襟,在靠近袖口的位置,极其不起眼地沾着几根细短的黄白色毛发。再结合大娘哭诉时下意识望向桥下不远处那片低矮、杂乱、堆满杂物的棚户区的眼神,心里便有了几分了然。那片地方,向来是野猫流窜、家猫偶尔“私会”的好去处。
“嗯,”阿漓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,嘴里念念有词,手指却灵活地将铜钱拢在掌心,随意地上下摇晃了几下,叮当作响。她压根没动用半分真正的卜算之力,纯粹是摆个架势。几息之后,五指一松。
叮叮当当!
铜钱落在粗布上,两枚背面朝上,一枚正面朝上,符文模糊。
阿漓煞有介事地低头看了片刻,手指在卦象上虚点了几下,然后抬起头,脸上带着一种“了然于胸”的高深表情,抬手指向桥下那片棚户区的深处,靠近一条堆满废弃木料和破箩筐的小巷:“大娘,莫慌。您家这猫啊,贪玩,又恋旧窝。往那边走,拐过第三个堆木料的地方,仔细听听,或许有它呼朋唤友的声音呢。它丢不了,准是找到新‘朋友’,一时忘了回家。”
她语焉不详,带着点故弄玄虚的江湖口吻,但指向却异常明确。
张大娘将信将疑,抹着眼泪:“真…真的?小神仙,您可不能哄我老婆子……”
“心诚则灵嘛。”阿漓咧嘴一笑,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,显得格外无害,“快去瞧瞧吧,晚了,它跟‘朋友’跑远了,我可就说不准喽。”
张大娘一听,也顾不上许多了,连声道谢都忘了说,提起衣摆就往桥下阿漓指的方向冲去,嘴里还焦急地唤着:“咪咪!咪咪!快回家啦!”
围观的人发出一阵哄笑,多是看热闹的,觉得这少年算卦跟闹着玩似的。
阿漓浑不在意,重新收起铜钱,拈起包袱里小桃塞的一块玫瑰酥,惬意地小口啃着,继续她的“观戏”大业。阳光暖融融地晒着,空气里飘着各种食物的香气,比观星台那清冷的墨玉地面舒服多了。
就在这市井喧嚣之中,桥的另一端,一个身影悄然驻足。
那是一位身着月白色云锦长衫的年轻公子,身姿挺拔如松,腰间悬着一枚质地上乘、雕工简洁的羊脂玉佩,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。他面容俊朗,剑眉星目,气质矜贵而内敛,与周遭的嘈杂格格不入。正是微服出巡的靖王世子,赵珩。
他本是随意路过,却被张大娘那一声带着哭腔的“小神仙”吸引,驻足看了片刻。此刻,他深邃的目光穿过人群,精准地落在那桥墩下盘腿而坐的布衣少年身上。
赵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。他目睹了全过程——少年那敷衍的摇钱动作,那明显带着引导性而非“神算”意味的指向,以及张大娘那近乎盲目的信任和急匆匆离去的背影。
“轻浮…不实…”赵珩心中冷冷地下了判断。这少年,分明是抓住了失主焦急慌乱的心理,再结合一些市井观察的伎俩,装神弄鬼,行招摇撞骗之事。手段虽不算高明,却足够糊弄张大娘这样的市井妇人。
尤其当看到那少年啃着点心,一脸置身事外的悠闲,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一个卖风车的小贩时,赵珩眼中那点审视便化作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。年纪轻轻,有手有脚,不思正道,却在此处靠些江湖把戏糊弄无知百姓,骗取些许钱财或食物,实在令人不齿。
他负手而立,玉树临风,与周遭的市井喧嚣形成鲜明对比。那清冷的目光如同实质,带着世家子弟天生的优越感和对“下九流”行径的天然排斥,牢牢锁定了桥墩下的阿漓。若非自持身份,他几乎想上前斥责一番,揭穿这少年的把戏。
然而,赵珩终究只是冷冷地看着,没有动作。他贵为世子,这等市井小骗术,还不值得他纡尊降贵去揭穿。只是那少年脸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闲适和狡黠,让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不快,仿佛看到什么碍眼的东西。
阿漓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一个小孩哭闹着要买糖人,忽然感到一道迥异于周围好奇或看热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。那目光锐利、冰冷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。
她啃点心的动作微微一顿,不动声色地偏过头,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桥那头那个月白长衫的身影。对方身姿挺拔,气度不凡,腰间那块玉一看就不是凡品。此刻,那俊朗的脸上,一双星眸正冷冷地、带着明显厌恶地盯着她。
哦?一个“贵人”?阿漓心中了然,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。看这眼神,八成是把她当成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了。她非但不恼,反而觉得有趣。在宫里看惯了那些老狐狸虚伪的嘴脸,这年轻公子毫不掩饰的鄙夷,倒显得有几分“天真可爱”。
阿漓甚至迎着那道冰冷的目光,勾起唇角,露出了一个极其无辜、甚至带着点挑衅意味的灿烂笑容,露出一口小白牙,还晃了晃手里啃了一半的玫瑰酥,仿佛在说:“看什么看?没见过算卦的?”
赵珩被她这反应弄得微微一怔,随即脸色更沉。这少年,不仅行骗,竟还如此不知羞耻,毫无敬畏之心!他握着折扇的手指微微收紧,骨节有些泛白,最终冷哼一声,拂袖转身,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天桥,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污了自己的鞋底。
看着那月白身影消失在人群里,阿漓脸上的笑容更深了,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小得意。她毫不在意地继续啃着点心,心里嘀咕:啧,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,脾气倒不小。
就在她重新将注意力投向热闹的街市时,张大娘惊喜交加、带着哭腔的呼喊声由远及近,穿透了喧嚣:
“小神仙!小神仙!神了!真神了!”只见张大娘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挣扎扭动的硕大花狸猫,脸上又是泪又是笑,跌跌撞撞地从桥下那条堆满木料的小巷里冲了出来,直奔卦摊而来。“真在那儿!就在您说的那堆破箩筐后面!跟只野猫在一块儿呢!可算找着了!我的宝贝疙瘩哟!”
人群顿时一阵哗然,看热闹的眼神瞬间变得惊奇和敬畏起来。真找到了?这看着像玩闹的小神仙,竟真有本事?
张大娘冲到阿漓面前,激动得语无伦次,放下猫就想下跪磕头。阿漓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她:“大娘,使不得!找着了就好。”那花狸猫得了自由,嗖一下钻进旁边一个摊子底下,警惕地瞪着众人。
张大娘千恩万谢,掏遍全身口袋,只摸出几枚汗津津的铜板和一个用油纸包着的、还温热的糖葫芦。“小神仙,老婆子没什么值钱东西,这点心意您一定收下!还有这糖葫芦,刚买的,您甜甜嘴儿!”
阿漓看着大娘布满老茧的手里那几枚铜板和红艳艳的糖葫芦,再对上对方那充满感激、几乎要溢出来的真诚眼神,心底那点恶作剧的心思忽然淡了。她笑了笑,只伸手接过了那串晶莹剔透、裹着糖衣的山楂串儿,把铜板推了回去:“大娘,说好的‘一卦随心’,一串糖葫芦,正好。”她咬下一颗山楂,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,混着市井的烟火气,格外熨帖。
“哎!哎!谢谢小神仙!谢谢!”张大娘喜不自胜,又连声道谢,这才抱着重新抓回来的猫,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
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,看向阿漓的目光充满了惊奇和探究。
阿漓却像没事人一样,继续啃着她的糖葫芦,酸甜的汁水沾在嘴角。阳光暖暖地晒着后背,桥下的流水声淙淙,空气中飘着尘土、食物、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暴雨冲刷前泥土特有的腥气。她微微眯起眼,享受着这难得的、属于“阿漓”的自由时光。至于刚才那个月白长衫的“贵人”和他冰冷的眼神?早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只是在阿漓未曾留意的袖袋深处,那三枚静静躺着的古旧铜钱中,其中一枚正面朝上、刻着模糊符文的铜钱,极其微弱地、几近错觉地,轻轻震颤了一下,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涟漪拂过,又迅速归于沉寂。